我童年时代听过程砚秋的戏。他那独具风格的韵律,刚劲委婉的唱腔,在我耳边回旋,数月不绝。当时情景,至今难忘。杜甫赞李白诗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艺术经过意匠加工,千锤百炼,炉火纯青,达到“诗美”的境界,风雨鬼神也为之惊心落泪,何况是人,岂能不受感动?艺术动情之大,感人力之强,以至于此,实难估量。
艺术决不是某一事物的图解和说明。它是艺术家在深入生活中得到了深刻的认识和强烈的感受;在不能自己的激情下,通过了高度的意匠加工创造的珍品,从而把人引导到艺术境界之中,受到深刻的感染。
中国画不强调“光”,而十分重视表现对象的精神实质。拿画松来说,不满足于画早晨八点钟或正午十二点钟的松树,正是为了力求表现松树的精神实质。过去一个作者外出写生,两个礼拜就画了一百多张松树。这当然是浮光掠影,不可能深刻认识对象,更不可能创造意境。如果一位画家真正力求表现对象的精神实质,那末一株树,就可画出一张很有分量的画。记得苏州有两棵古老的柏树,经过风摧、雷击,有一棵模斜在地上,象二条巨龙横卧,然而枝叶茂盛,生命力旺盛,使人感到它很年轻。这棵柏树,经历了几千年,古老的树干同自然力搏斗,重生出千枝万叶,使人感到生物的力量和气魄何等强大雄伟象这样的古柏,只要真正把握其精神实质,赋以画家的思想感情,经过艺术的夸张渲染,意境就会十分鲜明。木然地画画,必定画不出好画。
各个地方的风景各有特色,如同人的性格差异一样。四川人说:“峨眉天下秀,夔门天下险,剑阁天下雄,青城天下幽。”这是有道理的。我们看到颐和园的风景,给人以富丽堂皇的印象。一个山水画家,对所描写的景物,一定要有强烈、真挚、朴素的感情。说假话不行。有的画家没有深刻的感受,没有表现自已亲身感受的强烈愿望,总是重复别人的东西,就谈不到意境的创造,就不可能有艺术的感染力。这样的作品,既不能惊风雨,更不能泣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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襟江阁李可染69cm×45.51980年新的时代 新的意境◎选自《李可染画论》(意境篇)意境是山水画的灵魂。没有意境或意境不鲜明,绝不可能画出引人入胜的山水画。要获得我们时代新的意境,最重要的有两条:一是深刻认识客观对象的精神实质,二是对我们的时代生活,要有强烈真挚的感情。客成现实最本质的关,经过主观的思想感情的陶铸和艺术加工,才能创造出情景交融的蕴含着新意境的山水画。因此,要画好一幅山水画,首先就要掌握山水画的灵魂——意境。要表达意境,还必须进行意匠加工。有了高强的意匠手段,才能以自己的思想感情去感染别人。我们生长在伟大的社会主义时代,更需要具有这样动人心弦的艺术感染力的作品。
我们伟大的时代向今天的艺术工作者提出了以前任何时代所不能比拟的极高的要求。为了完成这个光荣使命,我们艺术工作者必须下定决心,不辞艰辛,一方面深入生活,锻炼思想,一方面深入学习优秀传统,提高艺术表现力。要正确反映我们的时代精神,而不加紧锻炼思想,树立无产阶级的世界观,那是不可能的。要提高艺术表现力,而不踏踏实实接受传统上一些好的经验而空谈创造,那也是不可想象的。一些老前辈们在艺术上勤学苦练的精神,对我们今天来说,仍然值得学习。我想,我们今天的艺术工作者,在党的正确路线指导下,大又有种优越的条件,只要大家能献出自己最大的力量,就一定能够更加完美地完成时代所赋与我路的伟大便命,一定能够使中国画登上新的艺术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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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莲图李可染70cm×35cm1948年经营意匠 突出意境◎选自《李可染画论》(意境篇)表现意境的加工手段,就是意匠。意境和意匠是山水画的两个主要关键,有了意境没有意匠,意境就会落空,齐白石有一印章“老齐手段”,说明他的画是很讲究意匠的。杜甫说:“意匠惨淡经营中。”又说:“语不惊人死不休”。历代诗人和画家,为了把自己的感受传达给别人,一定要苦心经营意匠,才能找到激动人心的艺术语言。
两年前,我带了一位青年同志去四川写生,经过三峡,看到傍晚的景色美极了。太阳落山,晚霞反照中的景物比较模糊,树木千万株,山和房子隐约可见。雨景雾景也美,里面的东西很丰富,深厚的不得了,可是外面又罩着一层薄雾,这样美的景物怎么表现?很困难,有时轻描淡写,也可以画出来,可是单薄得很。作了多次尝试,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先把看到的一切,清清楚楚画上去,越详尽越好,然后用淡墨慢慢整理底色。使原有的轮廓渐渐消失,再统一调子,将消失未消失,那效果与自然景色比较接近。我们把这个意匠方法叫作“从无到有和从有到无”。意匠手段的运用,不会一次就获得成功,往往要经过多次的尝试和失败,才能取得比较完美的效果。
在世界艺术中,我国绘画艺术以讲究意匠著称。意匠中的“匠”字,是个很高的誉词,“独具匠心”、“代宗匠”,都是尊崇的誉词。对艺术家来说,加工手段的高低关系着艺术造诣的高低。历代卓越的艺术家,无不在意匠上狠下功夫。
杜甫诗云:“平生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癖耽佳句,写不出动人心弦的佳句,死了都不会甘心。这是何等刻意锤炼的精神啊!贾岛诗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本来“敲”字想用“推”字,反复吟咏,犹豫不决,后来还是韩愈给他作主用了“敲”字。“敲”了月下门,就有了声音了,更能表达出月夜幽深空寂的意境。千百年来,这“推”、“敲”二字,竟成了人们反复斟酌的习惯用语。
贾岛还有一首诗:“夜吟晓不休,苦吟神鬼愁,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初云“春风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改为“春风又过江南岸”,又圈去“过”字,改为“春风又入江南岸”,又圈去“入”字,改为“春风又满江南岸”,......如此改过十多次,经过推敲斟酌,最后才决定用一个“绿”字。这个“绿”字非常形象,非常生动,既洋溢着春意,又绘出了色彩。我虽不懂诗,但从这些诗句来看,我们的前辈诗人和画家,对于意境的创造和意匠的经营,字一旬,一笔一画,反复琢磨,真是呕心沥血,所下的苦心是何等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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